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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刀锋上的自由与光芒”——读程维诗歌集《驯兽师》

中国网 2024-01-29 11:02:20     

程维是我们这个朋友圈(也是文友圈)中的老诗人了。在文学创作领域,他有着全面的才能:诗歌、散文、长篇小说、艺术随笔……可谓全面开花,样样出彩。此外,他的文人画也独辟蹊径,博得专业画家的好评。但他最具优胜的写作体裁当属诗歌。

作为“中国新诗百年百位最有影响的诗人”,“新江西诗派”的代表性人物,他的作品曾翻译成多国文字,且出版了四本诗歌集。前此出版的三部诗集我都为之写过评论,虽然评点未必到位,却是我拜读之后的感叹和触动,所谓“有感而发”是也。今年年初,他又出版了新诗集《驯兽师》,有幸获得之后,沉浸于阅读的快感,忍不住又要絮叨几笔。

他的第一本诗集《古典中国》,诗风华美绚烂,类似《诗经》中的《雅》。他的第二本诗集转向关注底层社会和普罗大众,有如《诗经》中的《风》,也似白居易的新乐府。他的第三本诗集《妖娆罪》,意象怪诞,想象奇特,其中诸多篇章颇让人想起禅宗的机锋。而这本《驯兽师》,似可理解为:在写作手法上宕开了新的一页。

该诗集汇入其2017-2022年五年间的诗作145首,均为短制,却蕴涵丰富。我以为,随着年龄增长,其诗歌的内蕴无疑更成熟了。他有一首标题很长的诗《寄身江湖的文字一经打开便泥沙俱下》,如是表白:

写书首先是为了安顿自己/其次才是他人,那些声称为读者/而写作的家伙,肯定是可疑的/没有谁非读你的书不可……/世界上伟大的作品都是忠实内心的

作为一位有着丰硕创作成果且在全国形成影响的诗人,

他已经有了对人生、文学直至文字有了本质的认识,他反对那种漂浮且自嗨的人设;他的内心潜伏着不为人道的执着与倔强,以一种从容的姿态展现自己的风貌气度。在《我只是受雇于一个伟大记忆》中,他说:“很遗憾,诗真不是拿去卖的……谁能买得起独立人格和自由精神……活着和写着,都是不能苟且的/我可以败北而去,把桂冠留给你们”-诗中的余韵如回音袅袅,给人留下的是痛彻心扉还是大悟大彻?无疑,这些句子给人以张力无限的想象空间。

有一首《猛虎》,我个人的认为,准确地表达了他的思想内涵:

只有猛虎才是独往独来的/它的骨头,扛一身背叛的火焰……/在云出没的峰峦,从不向山/低头,也不向岩石下跪……/越孤独深入高贵之境/荣耀的花纹,浸润了忧伤/在焚烧中,一寸寸逼退死神……/只有猛虎/才是独往独来的,没有谁能看见/它出现,它消失,像刻在荒原的伤痕

我读这首诗,像在读诗人自己-他的品行,他的人格,

他对待诗歌与命运的姿态,他的豁达与悲悯,乃至他的高尚与谦卑……

他的个人品性,在《铁匠》一诗中表现得很透彻:

不是世人/都能下跪,一片小草也要立着生/而不肯弯曲着烂在泥土里

能领会这几句诗,我们庶几对程维的精神和风骨就有了

完整的认知。

写到这里,我想到,与其说程维的诗歌更深刻了,不如

说他的作品更沉实了。

唐代号称“诗佛”的大诗人王维有一首《酬张少府》五言律诗:

晚年惟好静,万事不关心。自顾无长策,空知返旧林……

这首诗是王维饱经忧患与磨难之后,看透人生穷通之理的“禅悟”,当代诗人中,能与古人精神气质相交流、相辉映的其实不多,我认为程维似可算上一个。请看程维的自况诗《晚岁》:

我要好好爱惜自己的生命,不辜负父母恩情/我要像个朴拙的乡下人,回到久别的废园/……我须好好活着,不求做官发财,浪获空名/离鸟事远一些,恕不应酬,尽量活得简单/钱少就少一点吧,名淡就由此而淡下去/位低,头是不能低的,没有商榷余地/老夫一把岁数,再低下身,腰椎也不合作的/活着而不慕富贵,就轻松多了……所欠情义,只能还之以情义,变现于丹青/闲下所务的,无非诗文,算是晚岁的安顿/所余年头,好好孝敬双亲,善待儿孙/能走一个地方,算一个地方,世界也就大了……

读完《晚岁》,更让人联想到王维那首诗的后四句:

……松风吹解带,山月照弹琴。君问穷通理,渔歌入浦深。

同是看淡人生,同是不求闻达,一样的人格人品,一样

的气质气度,所不同的,只是程维诗句里仍带未能祛净的烟火气,而王维则完全进入了“清冷幽邃,远离尘世”的境界。

程维这样嘲讽自己:“吃糙米,写糙诗/无关英武,如废黜的主君,身兼七种疾病/颓败,塌陷,雄风不再的大旗,正趋下降/碉堡可能被攻破,坚守的是时间”,但他自信,只要不计“事后荣辱”,依然可以“闲下坐看晚山”-这证明了,在艺术与人格上,他在不懈地向古人靠近。

精明的人嘲讽世事,睿智的人则嘲讽自己,从修辞学上来说,就是“反讽”,论起程维的反讽能力,大约是从鲁迅先生那儿习得的。他有一首《我对这个世界常怀惶恐之心》,通篇充斥着对自己的质疑:

我对这个世界常怀惶恐之心/我怕车多,我怕流感,我怕午夜铃声/我怕黑,我怕生客,我怕人多势众/我怕故弄玄虚,我怕以势压人/我怕突遇暴雨,我怕毒日当头,我怕刺/我怕疯狗,我怕七步倒/我怕断肠草/我怕美人太美把我吓着,我怕吹牛拍马/我怕当老师,我怕做会计,我怕要我说假话/我怕请我喝酒,我怕为人做序,我怕开会/我怕臭,我怕非得鼓掌,我怕求你帮忙/我怕病,我怕航班延误,我怕陪笑脸/我怕指手画脚,我怕应酬,我怕数字/我怕不速之客敲门,时间有限,恕不奉陪/我对这个世界常怀惶恐之心

总共200来个字的诗中,程维把自己与生活的格格不入阐述无遗,让人以为他是一个弱者。但文友圈的人都知道,他其实是一个真正的强者。他有一般人所不具备的才具,更有一般人所不具备的见识。他反讽自己,其实也是在反躬自省,是在认清自己与现实关系之后所达到的一种他人所不及的至高境界。德国诗人海森毕特尔、英国诗人艾略特等著名作家都善于运用“反讽”这种修辞手法,且效果颇佳。程维运用这种手法,究竟是借鉴的还是无师自通的,笔者未能窥知,但这种反讽的手法在他以前的诗作中并不多见,所以笔者认为这正是他的写作技法又有了新的特点、新的开创的原因。

论者以为,一位真正的诗人,他之所以能保持不衰的创作力,不断地学习借鉴,不断地更新自己,是必不可少的内因。有的作家创作力衰竭,无法创新,总是重复自己,导致写起作品来自己都心生厌倦,有些人便不得不另觅他途,另寻出路-这样的例子屡见不鲜。而程维在从事多元创作的过程中,诗歌的阵地绝不放弃,其诗作数量之多,风格变化之大,为大多数诗歌作者所不及。这也是他始终能保有江西诗坛代表性地位的主要原因。

当然,程维的诗歌在不断创新的同时,并没有舍弃或忽略以往形成的艺术魅力。他的诗句在变异、移情、错置、隐喻、象征等等方面,仍然运用得纯熟老到,让人读来时获新意。本文的标题即出自程维《后记》中的语句,让人感受到其语言的尖锐锋芒。他在《后记》中写道:“词语和精神都是陡峭的,有难度的”,正因为此,他说写诗“比我们日常的生活更颠沛流离”。

在2017年写的一首诗中,他笔下浮现这样的句子:

僧人扫落叶,一院深秋的声音,一层比一层薄

这句诗的感觉就像老僧入定,分明有一种“山河虚空”的心境。

在另一首诗中,开篇的句子是:

山丘静寂,白天跟夜晚/正在办理交接手续……

这是拟人,有一种类似于李白的“相看两不厌,只有敬亭山”的情趣。

《暴雨将至》作于2020年。同样是开头,写出这样的句子:

天空有水墨,在一层层加深……/叶子都屏住了呼吸,像在等待什么

前面说了,程维是文人画家,对于在宣纸上作画,他很有体验。他知道水墨画是一层一层铺设的,铺设的过程,也即是画家的感情在画幅中不断加深的过程。而后面那句“叶子都屏住了呼吸,像在等待什么”,诗人提出设问,却并不告诉我们结论。我们只能试探着领会:那“雷声隐蔽/它藏在水墨背后,上万吨的力气”,似乎就要砸向人间。我们的领会真的切合诗人的意旨吗,还是仅仅是我们的主观臆测?这里似乎又有了禅宗的心法,羚羊挂角,无迹可寻。此时,我想起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对“美”的判断。在《大希庇阿斯篇》中,柏拉图对“美”的定义进行了多角度探讨,最后得出的结论:“美是难的”。诗是艺术中的王冠,要解析诗的内蕴,也是难的,汉代大儒董仲舒说过“诗无达诂”,意谓对《诗经》没有通达不变的解释。不光古诗如此,现代派诗歌也是如此。程维如是说:“诗是有气味的,什么样的人,选择/什么样的诗,写诗的人气味各不相同/所以敏感,所以各有选择”,而我们读了程维的诗歌,读了这本新出版不久的《驯兽师》,自有真切的感觉。

程维这本新诗集,在标题制作上借鉴了古代典籍的模式,其中有“史”(《深情史》)、“记”(《捉鸭记》)(《水墨记》)(《造山记》)(《生日记》)、“录”(《惶恐录》)、“书”(《致歉书》)(《笑忘书》)(《床头书》)、“传”(《巨人传》)(《头发传》)、“图”(《潇湘图》)、“帖”(《刺客帖》)(《自述帖》)……作为现代派诗人,程维使用传统模式做标题,体现了他敬重传统文化,继承古典文明的自觉意识,或许,他这种做法,对中国当代诗歌写作,会成为一种带有启发性的范式?!(褚兢)